梧桐影 ( 中 )

情色文学 18疯 4年前 (2020-07-23) 601次浏览

●梧桐影 ( 中 )

第四回 顽童削髮从师学术 稚子辞娘入伙为优

风流死后化秋风,天北天南处处空;
秃子贯盈活不得,娈童限到死还同。
遥知淫女相思断,悬料闺娥一梦通;
曰暮城隅鬼声碎,可怜愁叹付飞鸿。

这一首律诗,是三拙子嘉引子,还有张翰咏周小史四言诗,可借来说王子嘉,俏媚动人处。

翩翩王子,婉娈幼童;年十有五,如月在东。
香肤柔泽,素质参红;团辅圆颐,菡萏芙蓉。
尔形既美,尔服亦鲜;轻单随风,飞雾流烟。
转侧猗靡,顾盼便妍;和颜善笑,美口善言。

话说代州地方,都是好勇斗狠,竖起跳梁的人,并没一个游手游食,做浮花子弟。人家养由儿子来,父亲读书,大儿子就读书;第二儿子,便经商开店。父亲经商开店,大儿子就经商开店;第二儿子便读书。若养出第三个儿子,恐怕力量照管不来,游蕩坏了身子,后来没事做,没饭吃,害了他终身。便送去和尚寺里,做了徒弟。教他做禅门的事,吃禅门的饭,十家倒有九家是这般。

有个人家,生了第三儿子,叫做三拙。他后来说姓刘,又说姓朱,又说姓李,又说姓乔。不知那一个是真姓。为何叫做三拙?就如无锡人家,若生了三个女儿,大的叫大细,次的叫二细,三的叫三细。这三拙的父亲,原是开店的,也有三五百两赀本。

大儿子叫大拙,就从小学看银子,打帐做生意;第二儿子叫二拙,从先生读书;三拙要送去出家的了。因是母亲的爱子,又且年幼,要待十一二岁,再作商量。六岁上送与二拙的先生,也读些神童诗。资质倒好,先生一教就会了。只是要赖学,在学里又要与大学生们寻闹,连二拙也要常常相打。读了三年书,只识得些杂字,写得些帐目罢了。

十岁上母亲殁了,父亲和大拙二拙,都不欢喜他,就想送他出去出家了。这代州城西,有个西天寺。寺里有四个大房头,西房更觉盛些。当家的长老唤做了凡,还有师祖一凡,徒弟无凡隔凡。三拙的父亲,先与了凡说明了,第三儿子出家,要长老收留的话。等三拙带过母亲週年的孝,拣定了三月初三日,袖了十两银子,领了三拙,到西天寺来。了凡迎接进去,先叫三拙在佛菩萨座前叩首,然后参见了本师。

他父亲取出十两银子,递与了凡道:「这十两银,是送与常住的的旧规,请收了。」了凡把手接了道:「多谢。」就请师太与徒弟们,出来相见。一凡无凡隔凡都来了。他父亲引三拙,一一参见,分宾主坐定。无凡隔凡立在了凡身边,三拙立在父亲身边,把一只左眼闭着。一凡开言,问他父亲道:「令郎几岁了?左眼是几时失明的?」父亲道:「小儿十三岁了,十一月生日。不得年力,还只得十二岁,两目都是好的呀!」回头一看,见三拙左眼闭着,问道:「这是怎幺样?」三拙道:「本师一只眼,咱不敢两只眼。」

无凡隔凡都笑起来,了凡含怒不敢言。父亲再三请罪,只见摆上素菜薄饼,只一凡了凡陪他父亲坐下,三拙也令他坐在旁边。吃了一回,了凡说:「献佛披剃,已拣定初九日了。这日要遍请邻寺邻房,远望老檀越早早光降。」父亲应了告别,一齐送到寺门首。三拙还跟紧着父亲,他父亲低低吩咐道:「你住在这里了,咱家私还不上五百两,只是这地方规矩,若送儿子出家,与他家私十分之一,你明年十四岁了,三月间,咱凑足四十两,交付与你,连与常住的十两,是五十两之数,以完父子之情。你待本师,须知待爹娘,他自然看顾你。你跟师父进去,我去了。」三拙全无不捨的意,跳跳跃跃竟随了凡,别了进去。他父亲见他如此,点点头道:「好好!咱也放心得下。」一径回家去了。正是:

莫将我语和他说,他是何人我是谁。

初九日,了凡备斋请客,披剃这新徒弟。他父亲也来吃斋,都不必说。且说这寺里有两个粗用的香火,老的叫老王,小的叫小张,这老王六十多岁,在寺已三十多年了。了凡也不骂他一声,三拙偏不喜欢他,「老狗头」,「老不死」,骂得老王常是哭,又不好告诉了凡。隔凡在旁劝道:「他年纪比咱们大个两倍,不要毒口伤人,阿弥陀佛。」三拙嚷起来道:「谁要你管!你是他攘出来幺?」

隔凡恼得跌足,只得告诉了当家的。了凡没奈何,走出来打了他一掌。三拙乱叫:「师父饶了咱罢!咱原许夜里的勾当,再大一两年,自然依你。」无凡、隔凡、小张忍不住,都笑起来。了凡气得直挺,只得走进去了。

偶然一日,了凡的母亲,因见天气凉爽,来看看儿子,年纪已五十七八岁。进得门来,三拙正坐在佛堂门槛上。母亲到他面前,三拙公然坐着,笑笑儿道:「这里是和尚寺,这位妈妈来做什幺?和尚不是好惹的呢?」无凡走来听见了道:「咄胡说!这是师父的母亲。」那母亲问道:「这小猴子,是那里来的?」无凡道:「是师父新披剃的徒弟。」那母亲把手在三拙头上打了一下,三拙拍手大笑道:「这奶奶打和尚哩!」那母亲进去,与了凡说了。了凡走出来,要打他,骂道:「小狗头!咱的母亲,你也冲撞他。」三拙道:「师父是他的儿子,难道满寺的和尚,都是他儿子幺?」又气得直挺,又骂了几句,只得进去了。

这三拙从小儿的兇顽,真也言之不尽。到了次年二月,他父亲叫二拙,唤他回家。先和了凡说知了,纔同到家里。父亲道:「你年已十四岁了,况也不是愚蠢的,咱许你的四十两,今日与了你。这城中的各寺,有本钱的,都也做些生意,不只靠着念经礼忏,你须少年老成,不可妄费。」三拙收了银子,扒在地下磕了个头,父亲留他吃饭,问道:「你吃斋不吃斋!」三拙道:「也吃斋,也不吃斋。自己不去想荤吃,却也不除荤。」

大拙管家,因三兄弟久不来家,摆了许多荤素的餚,葱蒜薄饼,又是一壶烧刀酒,尽情吃了一回。父亲道:「儿子,你去罢!」三拙别了哥嫂,临出门,对父亲道;「爹,你儿子看西天寺里,都是俗流和尚,不是你儿子了终身的去处,咱想往五台山,学些本事,云游天下,也不枉了出家一场。」父亲道:「云游也不是容易的事,在家千日好,出外一时难,不如守本分的好。」三拙道:「自古道:『食禄有方。』又道:『生有地,死有处。』爹既送咱出了家,今日又把银子与了我,已完了爹的心事了。你儿子有些小小志气,不肯做槁木死灰,爹你看咱可是没用的幺?」父亲道:「儿子,咱是好话,要去也只由你。」三拙说了一声,往西天寺去了。正是:

无限心中不平事,一番清话却成空。

且说三拙袖中藏了银子,来到寺中,心里已打算别去,加倍小心,扒在地下,向了凡磕了一个头,说徒弟回来了。了凡道:「好!好!好!吃晚饭去。」晚景休题。

次日,三拙在寺门首,问人五台山的去路。一个邻舍道:「接待寺里,有个云游的憨道人,听见说往五台山去,一定晓得路道,何不去问他。你小小年纪,问这路怎幺?」三拙道:「咱问着耍子,没有什幺正经。」说罢,就洋洋走了。寻问到接待寺来,果然有个憨道人,借寓已一月了。有一富家的小官,学了他的道术,许他十两谢仪,筹到了手,就往五台去了。

三拙求见了他,问起五台山路,道人道:「小师父你问路,莫非要去投师幺?」三拙道:「不瞒仙师说,咱去年纔在西天寺披剃,见师徒小气,不足了咱终身,要往五台山,学些拳棒,好去云游天下,不枉了出家一场。」道人道:「不瞒小师父说,咱是平阳府人,小时蒙我师教了缩阳採战,行道十年,前年被人拿住,几乎丧命,也想往五台山,学些拳棒,做了护身符。

此地传了一人的採战,待他送了谢仪,咱就去了。你既要去,咱和你做个伴儿也好。」这条路是久惯走的,三拙乖巧,就问了道人,是荤是素。次日把些散碎银子,买了鸡鱼肉,并酒果香烛,自拿到寺里,只说请仙师。拉道人同拜关帝,结为师兄师弟。道人就欣然允从。三拙要学缩阳,道人不肯道:「学了这法,容易招祸,况老弟脸上,有杀气淫气,只怕善始,不得善终。教了你採战,也够你用了。」从此每日三拙来学,了凡查问,三拙善自支吾,不十日间,道人把养龟护阳,先教会了,然后教他运气。会运了气,纔教他蛇游洞、鸡啄食、猢狲偷桃、蜜蜂採花,尽情教会了他。那富家也送了谢仪,两人打算起程,同往五台山去。正是:

青龙与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
且说苏州府吴江县落乡地方,有个邓村十八都。地面傍湖,人皆强悍,就是官府他也不怕。为钱粮事,差人下乡,毕竟两三起,五六个纔敢下去拿人;若是人少,他就先打后商量了。人稟了官,还说差人诈他银子,说谎稟官哩。因此苏州说人变法,便道:「你莫不是邓村十八都来的幺?」那去处财主也少,饑寒的却也没有,相近五里,有个半大不小的王财主,发迹已三五代了。住处就唤做王家庄。他家几代都是单传,到了这一代的财主,越发命硬。早年父母相继而亡,三十六七岁,已剋过三个娘子了。结髮生得个儿子,其年已十岁,母是产里殁的。王财主原是势利主子,与他定了亲,是城中新科举人。一贪他贵,一爱他富,行聘会亲,也费了四五百金。

这财主十年内,因做事伶俐,又刻削,倒长了二三千金家私,小户的田,零星又买了四五百亩,都寄在举人亲家户上。心里想如今娶妻,须是城里,纔寻得出标緻女儿,就多费一百二百财礼,下半世受用佳人,不枉了人生一世。说与城里媒婆,相看了三五处,却看中了北门外,一个开酒米店,顾家的女儿,只得十六岁。这顾家因两年生意不济,吃折了些本钱,打帐把女儿与人做妾,多得些财礼,救救店里的苦。听见乡下财主,又正经的填房,有什幺不允,媒婆讲定了一百两财礼,二十两折盒,茶果尺头,一一完备,择吉下了聘。十日内就过门,成了亲。

一个乡下有钱的人,见了这标緻女子,真正如获珍宝,好不奉承。家里大小事情,都是他掌管,只是顾氏年小性拗,见了结髮生的儿子,如眼中钉,在老公面前还好,转了背,每每非骂即打。这年顾氏就得了胎,次年生了个儿子。因这年闰五月,就起乳名唤做闰官。

你道闰官是谁?就是王子嘉了。又过了两年,又生了个女儿,唤做金姐。顾氏已是二十一岁了,初来时节是闺女,自然不晓得淫蕩,此时年已长了,日夜缠住了丈夫,淫慾过度。王财主四十二岁上,害了痨病。大凡痨病的,虚火越旺,比平日越忍不住了,弄得面黄肌瘦,咳嗽吐痰,渐渐有些起不得来了,大儿子原请先生,教他读书。连闰官也送与先生,读些百家姓、神童诗。又过了年余,王财主自觉病体沉重,央媒与举人亲家说了。只说沖喜,与大儿子完了亲。自己扶病,同顾氏受了拜堂,又劳碌了一番,越觉起不得床了。奄奄一息。捱了半年。

开春二月,丢了偌大家私、娇妻幼子,见阎罗天子去了。开丧出殡,都不必说,也还是父亲临终,吩咐家中大小事情,仍旧顾氏掌管。倏忽将及二年,那媳妇自恃父亲是举人,每每不看晚婆在眼里,况兼顾氏忍不住,又与先生有些不明不白,大儿子、大媳妇越不敬重他了。十月间,大儿子请了丈人到家,自己打了灶,打帐收田里一半租米,各自吃饭。顾氏与他争论,大儿子道:「你是我的晚娘,父亲面上,说孝顺你的。只是我小时受你凌虐,且不必说,近来你做的事,大没体面,料不是守得寡的了。如今权且各自吃饭,若你要嫁,所谓娘要嫁人,天要落雨,也不敢拦阻。带兄弟去,自然不相干了;不带兄弟去,一半田产,后来自然是他的。」顾氏心里也想活动活动,拣个美少年嫁了。况兼丈夫死时,内囊银两都在他手里,还有三四百两,衣饰又有二三百两,就不争论,便道:「既要我去,明日请我父亲来。」

果然次日,请了他父亲,房中箱笼,搬个尽情。大儿子也由他自去,房里两个丫鬟,只带一个;船里只带得糙米二十担。道:「吃完了再取。」顾氏本心,原想回娘家嫁人,飞出笼子正中他意儿。在顾家拣丈夫,要年小标緻,不曾娶过老婆的,急切那有这等人?

他父亲原是清客出身,收心开店的。是那府城清客与做戏的,到吴江来都住在他家。顾氏也勾搭上了四五个,一个扮副净姓陈的,是他心爱,却因他有老婆,不肯嫁他。南门新出来串戏的姓王,二十二岁,未曾娶妻,两边都看上了。但说:「我两个小小年纪,那怕养不出儿子。只要女儿,闰官不要来便成。」顾氏就请姓陈的来,要过继与他。父亲要留闰官,顾氏不肯。竟被姓陈的带到苏州。一年内,教会了幽闰、千金、红拂、西楼,四本小旦脚色,竟是一个旦脚了。正是:

万事不由人计较,一生都是命安排。

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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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回 雏儿逢淫妇不觉消魂 秃子扮西商居然得意

曲在扶童曲无主,不然只如对歌谱。
谁知秋水雕刻成,拂衣敛袖俱有声。
宛转低回作悲喜,一片媱魂酒间死。
凄风苦雨少灯光,返魂何处寻名香。
同死更有无髮者,总是情癡孰真假。
情娘闻之不敢言,为谁悲怨为谁恩。
须记輓歌甚时节,天上团圆好明月。

且说王财主的幼儿,好好称呼闰官。因娘改嫁,把他过继与陈家,学了四本戏,就起了个表字,叫做王子嘉。虽不曾入班,年又小,貌又美,曲又佳,各班都来拆他去。主席定戏文,反问了他会扮的,纔定这本。果然人人道好,个个称强,吹入一个进士耳朵里。差人与陈优说,毕竟要也入班本衙,陈优道:「这是我外甥,他父亲殁了,我小姨改嫁,把他过继与我,原不曾说合班做戏,我还做不得主,等我往吴江和他娘说明了,纔敢应你老爷的命。」进士只是不管,又差管家来说,道:「我家老爷多多上覆。若你外甥,一世不合班做戏,不好强你。若后来入了别班,必不干休。况且各班拆去做戏,本衙班也曾拆过几次,岂不是推调。倘怕他母亲有话说,有老爷在此,不怕他有什幺不肯。」陈优留他们吃了锺酒,讲到五十两压班。众人回了话,进士允了,就兑了银子。

陈优领了王子嘉到进士衙里来,进士吩咐进书房来,陈优不跟进去,嘱咐王子嘉,只得跪下去,磕了个头。进士达叫:「起来!起来!以后也不须行这个礼。」又叫:「留陈教师,吃酒饭去。」陈优谢了,不吃酒饭竟去。进士吩咐管家,就在后书房,收拾一间房,与王旦做房户。明日请其教师来,把本衙班戏单上的戏,除了他有的四本,一一补完,先补了小旦脚色,再补正旦的脚色。连月里且莫出去应戏,多补了几本,纔好凭酒客点戏,王子嘉只得安心在那里了。正是:

在他檐下过,怎敢不低头。

次日就请教师来,逐本写了脚本点了校,先念了曲本,然后一句句教他。就如轻车熟路,上口便会,一字不差,一板不走。不上一个月,补完了十本戏了,连旧熟的,已有十四本了,纔教他出去应人家戏。那知到人家去,年又小,貌又美,曲又佳,人人都称讚道:「这是苏城第一个旦了。」

忽然三月上旬,正是不寒不暖天气,城东一富家,五十正寿,摆两三日戏酒请客,因内眷最喜看戏,定了王子嘉这一班。第一晚戏散,已是五更,通班回家睡了。次日再三吩咐走场的,道:「本家怕磨夜,午后便要上席,众师傅早些来。」邀客的,也早早把客请到。午时就上席做戏,点灯已半本了。王子嘉同众人吃了半碗饭,走出戏房閑步。这夜月明如昼,在檐下,见一十八九成大丫头,叫声:「粧旦的师傅。」王子嘉听见他叫,只道有什幺正经话,年小竟不想到歹事,便道:「怎幺说?」丫头扯他到旁边黑处道:「我家娘娘叫我送一只金耳挖与你,叫你今夜戏散了,里面去说话。」王子嘉不是惯家,不知就里,接了金耳挖,就胡乱应了。

半夜完了戏,只找了两齣,客都告别。大家打散吃酒,忽然不见了王子嘉,众戏子只道他先回去了。那知他被那丫头等了他,悄悄领了,从东廊进内房去了。原来这家主人,最怕娘子,娘子年纪还只三十五六岁,只推要稳睡半夜,打发家主书房里,自去歇了。他纔好做私事,况兼老男少女,平日弄他不爽利,见了这美貌小伙儿,戏又好,曲又好,略吃几杯酒,搂搂抱抱,只想去弄。王子嘉道:「我从不曾破体的,娘娘教导我便好。」妇人道:「包你二十分快活。」不由分说,抱他上身来,弄了一阵。

又翻他下来,扒上身去,翻天覆地,大弄一阵。王子嘉只管叫:「快活!快活!」不觉软了。妇人又含他那话儿,小弄一回。见他硬了,翻身大弄。小伙儿初尝滋味,其正骨酥神颤,乐不可言。不觉晨鸡三唱,天已大明。妇人再三不捨,道:「今晚完了戏,你同定一班人去了,教我怎放得下?有便须常常走来,我自有照应。我家官人,年已半老,不十分在内宿歇,儘可恣意快活。」又把臂上一只金镯与他,叮咛再会而别。同班人十分埋怨,又盘问他,住在谁家?他只是不说,有诗为证:

风流只道任颠狂,谁信风流不久长;
可口味多终作疾,快心事过必为殃。

且把王子嘉丢过,说那三拙要和憨道人往五台山学拳棒去,自己识字,却写不出。央道人写了字纸,压在本师了凡房里,小砚底下。道:「徒弟要往五台山学本事,稟开师父,怕不肯放,只得竟去。诚恐师父见罪,留此稟知。」了凡见了,吃了一惊。急忙走到他父亲家,拿字与他父亲看。父亲道:「不肖子,前日原有这话,果然去了。咱既送他出了家,凭他自去,死活管他不得。」从此师父、父亲,把三拙丢在一边,凭他去了。

这代州到五台县原不甚远,只是县里到山门,倒也不近。两个人消停步行,第三日到了山前,在一个饭店吃了碗麵,已是下午了。商量且住一夜,侵早上山,纔为至诚。就在这店里歇了。晚间细问店主人,那一个房头好。店主人道:「也都好。只是山寺的规矩,每房举出一个有道德,又有才调的,做了长老。

不论师父徒弟,凡有大事,都要请问他。他做了主,人不敢拗,又在师徒里,举一个掌家,银米出入由他。又举一个掌柜,银钱收贮在他。又举一个游方,出山募化仗他。又举一个管殿,各房轮管,轮着了,他去掌理,本房门户,也在他。又举一个知客,迎宾送客要他,其余都是杂差使了。长老当家掌柜,这三个不见改换。余也有时另举一个,换那误事的不用了。你二位是投师的幺?」道:「正是。」店主人道:「投师的也有两样。若是终身常住的,初入山门,送常住银五两,便终身吃寺里的饭了。学会了拳棒,也不要谢师。若是投师授业的,初到寺里,也送常住银五两。学到半年会了,谢了师竟去。若学不全,再送常住银五两。又学半年,再学不全,便是钝货了,不须谢师,可以竟去。」三拙道:「谢师多少?」店主人道:「十两五两,最少三两,也不十分计较。寺里最后一房,长老号无能,这是第一个有道德、有才调的。一应管事的,又都是他徒弟徒孙。」两人谢教了,睡了一夜。

次日吃了早饭,迤逦上山来,投奔无能长老。这山寺规矩,不比苏杭一带地方。和尚略晓得讲经说偈,门上就挂牌,或是入定,或是放参,做出许多模样来。这日无能,坐在佛殿上,小沙弥引两人入见,三拙同道人,磕下头去。口称:「弟子们是投师的。」他也不比南方和尚,公然受人参拜。就双手扶住道:「请起!二位还是终身常住的,还是投师授业?」三拙道:「披剃已二年,今来是终身常住的。

这位师兄,意还未定。」说罢,把两对五两常住银交纳。无能吩咐,请五位职事徒弟来。一齐都到,无能指道:「这是掌家的,号本无。」就教他收了常住银。又指道:「这是掌柜的,不知二位,曾备佛菩萨,寄库银钱幺?」三拙乖巧,就应道:「已各备二两,明日参过了佛菩萨就交纳。」无能道:「他号心无,你两人就交与他收贮。」又指:「这是出山游力的,号可无;这是管殿的,号如无;这是知客号真无。」一一都相见了。问两人的号,三拙道:「弟子名是三拙。号也是三拙,师兄号是憨道人。」无能道:「佛门不便称道人,憨字也不妙,添一个不字,号不愁罢。」又把三拙,派在第二徒弟心无名下教导,把道人派在第四徒弟如无名下教导。授业的,另一小间客房。常住的,就在本师心无房里。一一派定,两人朝夕学本事。不上半年,都精通了,正商量脱身之计。

一日,两人约了到山门外石墩上坐定,各说所学拳棒,不甚相远。三拙只多得一件飞檐走壁,他上屋如飞鸟,下屋如脱兔,没人捉得他住。道人道:「想是怕本师原不曾会,故此不能传授。」三拙道:「咱们且商量下山,省了你几两谢师,好做游方的路费。」正说不了,只见几个守门小和尚,乱嚷道:「流贼来了!」原来流贼李自成部下,差姪儿一只虎李遇,领一万五千人马,来攻打五台县。住扎在县四门外,这日遣步兵四五百,到五台山打粮,报入山上。

住持撞钟聚众,约有二百六七十人,前面二三十把长鎗,后面都是齐眉短棍,这棍不用正手,都用反手,着棍再没有不倒的。只见人报流贼到了,发喊一声,齐齐杀出,去他那里,刀鎗又斧,乱杀将来。被一班光头好汉,一棍一个,打得死的半死,跑的乱跑,大败亏输去了。得胜回山,来见住持。

住持道:「料他必来报仇,人马少不怕他,倘或整万人来,咱这里众寡不敌,须预为避他的计较。」差五六个惯游方的和尚,带了乾粮,连夜到屯兵所在,打探了回话。又道:「后墙须拆了几处,开几个后门纔好。」三拙稟道:「咱便于走,贼便于追,不如多设一二十张梯扒墙的为妙。只不要抢光,越抢光,越迟滞了。」住持也不认得他,只讚道:「这小和尚倒有见识。」各归各房,自作準备。无能这房,人心齐,费用少,最有银米,无能吩咐掌柜心无道:「本房师徒,拿得起的一百二百,儘他拿了,远远走避。这贼把寺扫蕩一场,三四日就去,各各归家,银子原在,就是走失了些,也强如贼抢去受用。」三拙与道人,不胜之喜,预先準备两条被,五六件夹衣,四条长索,两根齐眉短棒。

到了第三日,天未亮,五六个报子到了。本房可无也在内。三拙取了四百两,计四对。道人取了三百两,计三对。先从墙上批出捆缚好了,做了两担。整理脚步往西北走,走了三十里,在一个大材坊歇了,路上回头见五台山上,火焰掀天,如是流贼放火烧山。

次日五更,慌慌张张,又往西北赶路,只问没流贼的去处,就走。走了十来天,到了一县,是大同府怀仁县。道人道:「有了许多本钱,只吃亏你是光头,咱两个扮做西商往大同关去。出处不如聚处,买了羢褐,同到南京苏州一带地方,做两个大客人,又好风流风流儿,可不相意。」三拙道:「如今买两顶大帽,两个临清手帕,天又冷了,扎了头,谁认得咱是和尚。」

次日买了帽,又买了箭衣,公然扮作西商,好不得意。正是:

画虎未戚君莫笑,安排牙爪始惊人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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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一霎风流是他还是我 几宵恩爱看看我是谁

孤猿啼处处,千岭郁茫茫;
刻影花情乱,含悲曲意长。
借风窥绣榻,扶梦出纱窗;
毕竟多情物,催人速断肠。

这是月夜怀人之诗,把来做个引子,见得女子若独处闺中,不是蠢物,定生出许多妄想来。

话说山西地方,生出来的女子,都是水喷桃花一般,颜色最好,资性也聪明。大同宣府一路,更觉美貌的多。故此正德皇帝,在那里带了两个妃子回朝,十分宠爱。这大同关,有个当兵的好汉,姓郑,儿子纔十九岁,娶了刁家女儿过门,想是周堂犯了恶煞,姓郑的三日就殁了。家里原开大饭店,死后依旧开着,房子又大,人手又多,他婆子只得三十七八岁,自己掌柜,甜言美语,极会待客,人来的越多了,生意越盛了。人人都称为郑寡妇家。只是他媳妇刁女,纔得十八岁,美貌异常,又能识字,婆道他年纪不多,不许他出头露面,每日只躲在房里,见那些来来往往老的小的,蠢的俏的,一起进,一起出,未免有些动心。又因丈夫不中他意,常常歎想:「天爷嗄!怎得另配个风流的丈夫,就减了咱些寿算也罢了上!」

巧凑这三拙与憨道人,扮做西商。僱了两个头口,把银子买搭敛盛了,两个骑在上面走,将到大同。掌鞭问道:「二位爷,若买货想有行家,不投行家,在郑寡妇店里往下,从容再问好行家也妙。郑店茶饭好,人又和气。」三拙道:「就到他店里下了也不妨。」一逕到郑家来,只见柜桌里面,一个风髮云鬓,妖妖娆娆,约有三十多岁的妇人。头上带些孝,站在柜里,收一位客人银子。掌鞭的道:「郑奶奶,两位买货的爷来了。」妇人笑脸问道:「两位爷买什幺货?咱就知小行经几时了。」三拙道:「要买羢褐羶货。」妇人道:「这里不是出处,亦是聚处,但要多住几天理!自然是大客商了,银两关係,外面客房里不稳便。」就把收的银子,打柜眼里丢下去,走将出来道:「两位爷来,咱领你进去。」三拙吩咐道:「店家同看好了行李。」两人跟了妇人进去。直到第三进,房子越高大了。外面三间,此处却是双间,妇人掀帘子进去。

道:「来!进来!」三拙道人入得门来,看这间房,有两间大,四间深。靠里一个大炕,比北京的有四个大。炕边坐着个年小女子,约莫不上二十岁。妇人道:「这是怕媳妇子,咱这里都是磕头,怕爷回礼,故此不敢劳动,连咱也不曾见礼哩。」三拙道:「咱们也不敢行大礼了,照南方只作揖罢!」先替妇人都作了个揖。走近炕一步,都与刁女作下揖去。那女子把身扭转了,含笑也福了一福,秋波一溜,把三拙的痴魂,已提了去了。妇人吩咐,取了行李进来,两位爷外房坐下,好拿迎风酒来吃。三拙又找了掌鞭的银子,打发去了。低低对道人道:「小妇人着实有情,只有他婆碍眼,师兄若弄得他婆上手,咱就好下手了。」道人道:「不打紧,看咱手段。」

日落啣山,迎风酒和那晚饭都吃了,两个又不敢进房,坐着呆等。半更时分,妇人料理外事完了,纔走进来道:「两位爷等久了。想两位爷是初次到逞关上来的幺?」三拙道:「是头一次。」妇人道:「怪道爷不知咱这里乡风,咱这里冷得早,九月就穿绵袄。不消说了,立了冬,十月天气,每家都在大炕上,烧热了睡。一家亲丁都在上面,各自打铺,就是亲戚来,也是如此。咱开饭店接客的,常来的热客,也就留在炕上打铺,只是吹乌了灯,各自安稳,不许瞧,不许笑,瞧了笑了,半夜也争闹起来,两位爷是羢褐大客人,银两关係,残冬腊月,不敢不留在内房歇,请进去,就是媳妇子在里面,咱这里不迟忌的。」道人道:「你当家的,为何不见?」妇人道:「先夫正月里亡过了,小儿顶替了他爹的名,是关上总督标下的兵,每季轮一个月,出关守汛地去了。再有十日就回来。」

两个进房打铺,婆媳右边一带,两个左边一带,右边壁上挂一盏明晃晃的油灯。道人走近妇人身畔,低低说了两三句,妇人笑了会儿道:「咱已守了大半年寡了呢!」三拙暗里道:「妙!想是允了。」大家去睡,不知几时,道人已扒过去,和妇人成交了。三拙侧身听了一会,听见妇人像个阴水渍渍的响,口里就亲爹亲哥,乱叫起来。三拙大着胆,去摸那刁女,那知刁女已坐起来,正待扒过来了。不消打话,鎗棒交加,也叫起亲哥哥来。那妇人猛然听见,叫一声:「媳妇子,如今咱也不要说你,你也不要说咱了。」有个歌儿为证:

俏冤家,你两个,也是前缘前世,有缘法;千里来,做了露水夫妻。昨夜里,那知道今宵欢会;一个似鸡啄食,一个似柳穿鱼。莫道是萍水相逢,也须相交,相交直到底。

次早起来,婆看了媳也笑,媳看了婆也笑。那两人都微微的笑,从此酒饭比众人不同了。三拙对道人道:「烟花虽好,不是久恋之乡,须买了货物,南方寻快活去。莫被这两个妇女羁绊住了。」寻了羢行羶行,又寻了惯走南路的客伙,问了买价,那边卖价,和那水旱的路数,不消五六日,因是足色现银,买了四百两的货了,只为客伙教他,若买得忒多了,这里价要长,那里价要落,脱手迟了,赊了去,又难讨。故此只买得这些,隔夜与主家说了。

次日小车来就行,妇人刁女,都不肯放他们。妇人要换转来,两个女人各试一试新。道人来扯三拙,三拙被刁女搂住了,不肯放。道人只得自去,做送别的筵席,弄了一更。妇人觉道不是三拙。问道:「还是你,不是他?」道人笑道:「不是他,还是咱。他那里攘得热闹,没工夫来。」两男两女,次早没奈何,只得要别。刁女扯住三拙道:「冤家你说明年来,若明年不来,咒也咒死了你,咱若害相思死了,做鬼也来找你。」一向快活,不曾问姓,这日婆媳问了姓好记帐。道人说:「姓张,号不愁。」三拙说:「姓李,号三拙。」正说着,装货的人车到了,两人把货捆缚已好,装在车上,自己各执短棍,跟着车走,妇人刁女含着眼泪,送他们动身。三拙把饭钱出店钱,一一明白,谢了一声就行。刁女也不顾走使人们耻笑,竟大哭进房去了。正是:

流泪眼观流泪眼,断肠人送断肠人。

人货到了黄河岸口,僱船前去,别人要走,半月二十日,纔到黄家营。偏他们顺风顺水,七八天就到了清河县。风大歇船吃饭,斜对岸就是奶奶庙。到黄家营还有五里,憨道人忽要上岸大解,解了下来,那舡的跳板,被风大拖落水里,他恃自己轻便,往上一跳,扑通一声,落在河里,水顺风顺,不知飘到那里去了。后稍喊起来道:「客人落了水了!」三拙跑到船头上乱叫捞人。船家道:「这般风水,只怕去了五十里了。」三拙哭了一场,没奈何买了一口棺木,把他生时衣帽衣冠敛了,教水手沿河掘了块土,埋在那里了。做了羹饭,又哭了一场。

次日就到黄家营,唤了只划船,扬州又换了只江船,把货盘到南京,找了书铺廊,一侦羢褐行。其时正是腊月二十七八,人家过年的,羢褐俱已买了,直到正月初十边,方纔走动。卖了两三个月,只卖得四分之一,三拙打听苏川是聚处,打帐要捆了货,僱船载去,又想南京旧院里,听说名妓甚多,何不去快活一番。带了两个帮闲的,对了十两初会的礼,拣中了旧院后门卞赛,就定下了。

此时正是崇祯末年,院里正有体面,十两初会,就做戏请他。一连住了五夜,三拙嫌卞赛不会浪,爹爹哥哥,一句也不叫。后又送了十两,只说往苏州去,就告别了。讨完了些欠帐,五月端午过了,竟到下路来,投了阊门,一个山陕行里。此时炎天,每日不发市,偶然过客,或他州府县人买,只买杂用。七月半后,真的纔走动了,山陕乡里游山,常常搭他一分。偶往观音山去。轿子到范家坟走走,三拙看在眼里,打听得七八十间好房屋,只一坟丁看守,心里要谋他几十间做了静室,仍旧做和尚,就好创业了。腊月里因后面羢褐到得少,又得价,又好卖,把货卖了一个光。剩得些羶包羶单,正月也都卖完了。其时已是顺治初年,他不说原是和尚,只说世界换了,如此出了家做个世外之人。

打听范乡宦,去世已久,范夫人的兄弟是秀才,他备了二十两礼,拜送了秀才,只说租他坟上二十余间,做个静室,朝夕焚修。范夫人只道有道德的僧,如何不允。他自己手段高强,况一个和尚,搬在荒山,谁知他有许多银子,渐渐收了两三个徒弟,僱了两三个香火,请了几尊佛菩萨,成个规模了。范家族人,住在山里的,他送些好东西结识他。乡里穷人,他一两二两借了周济他。说起利息,只道但凭。后来五两十两,都肯借了,那一个不欢喜他。住了二三年,那花山附近地方,若老小小妇人,除了不往来,不借贷的,也不知淫媾了多少,徒弟也越多了。

一日闻得个大乡宦庄上,僱了佃户,各奏粮米,趁世界渐次太平,做赛会的神戏,高搭着戏台,在上做戏,三拙带了个徒弟到台下看戏。他只为看妇人,戏是借景。立在戏台左偏,半本纔完,只见放下个软梯来,一个标緻旦,从上而下,失脚一跌,正跌在三拙怀里。三拙双手抱住,那旦回头,却是个和尚,道:「多谢!多谢!几乎跌下去,头也跌破了。」你道那旦是谁?原来就是王子嘉,他翰林主人,为清朝要他剃头,寻了自尽。一班戏树倒猢狲散了。王子嘉又在第一班戏里,依旧做了小旦,这日正是这班上台,王子嘉要留他在戏房吃酒,三拙道:「我住在山里,要回去了。」王子嘉问了他号与住处,三拙也问了号与住处,道:「就来奉拜。」拱拱手去了。一路想道:这样风流人儿,和他有了事,不输似妇人哩!」

第三日拿了上好黄熟香一觔,徽州川扇二把,问到王子嘉家来。王子嘉相见了,留他吃饭,问:「师父是禅教,是付应?」三拙道:「也不禅教,也不付应。小弟原是少林寺出身,拳棒精熟,又能採战,和妇人弄一夜不洩。」王子嘉吩咐里面,师父用荤的,又问道:「师父一夜不洩,可教得人的幺?」三拙道:「那一件教不得,兄要学不打紧。」王子嘉道:「不瞒你说,前夜一个好弄的女人,被他缠住了,我去了五六次,次日几乎病起来。」三拙道:「我做你个替身,弄他一弄,我自然谢你。」王子嘉道:「后日戏是小户人家,我可推病不去,约了那女人。后晚了你来,我同你去。」吃了饭别了。

第三日,三拙又拿绫机细一疋,送与王子嘉,推了半晌纔收了。直坐到晚,吃了晚酒,半更天,纔同去。原来这家开行的,家主姓高,到邵伯买米去了,人家富,房子大,管门的与丫鬟,都是女人,一路已吩咐定的。子嘉来过一次,他也不管一个两个,竟领到房门口道:「来了!」王子嘉进房,就吹灭了灯。妇人已等久,脱衣睡了道:「你来得这样晚,可要我起来同吃些酒?」王子嘉道:「我吃过了。」推三拙脱衣上床,腾身而上。这场大战,弄得个妇人死不得,活不得,哼哼的道:「你这般有本事了。

且住一住!」把手一摸,失惊道:「啊呀,不是王子嘉,你是何人?」三拙笑道:「只包管娘娘快活,且莫问你是何人,我是谁?」妇人道:「王子嘉那里去了?」王子嘉道:「我在这里,替身好幺?」妇人笑道:「不论好不好,也该谢谢媒。他大半夜,还不曾洩,你来也与你一遭儿。」王子嘉听得火动,已和丫鬟鬼混了一次,身子倦了,没奈何只得上床,大家混帐了一会。天纔亮,王子嘉先去了,留三拙住了三夜。妇人快心满意,送他两锭银子。三拙道:「我银子儘有。」不肯收,妇人脱一件绉纱贴肉衫子,与他道:「贴身亲热,再期后会。」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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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一个是小户多情债主 一个是大家薄倖替身

世上人心真个歹,牵鬼街头卖;
哄了白尚书,瞒过陈员外,汉锺离见了通不睬。

没嘴萌芦就地滚,好歹休相问;
化粧扮戏文,纸做盛钱囤,陈搏华山间打盹。

秋花正开秋酿美,多少风流会;
休做看财奴,枉着金银累,死到黄泉纔是悔。

胜水名山和我好,每日相顽笑;
人情上苑花,世事襄阳砲,霎时间虚飘飘都过了。

 

《左四阕调寄 清江引》

话说三拙自别了大同刁女,到了南方。旧院小娘,不中他意。花山住了,虽姦骗了偌多妇女,都不过村粧别样娇,消闲遣兴罢了,没有什幺趣味。遇了王子嘉,领到凤凰桥人家,住了三夜,不但美丽,又且风骚,纔晓得了闺阁有妙人,裙带有妙趣。日日夜夜思想,拚用些燥脾银子,下些精细工夫,且在枫桥一带,弄上几个好妇人,不枉了人生一世。

一日,打从市里行走,见个门里,走出二十四五的后生,后面似家人,背着被囊,往西去。门里一个年小美貌妇人,高声嘱咐道:「南京完了正事,快快回来,不要使我在家悬望。」说罢,见三拙立住了脚,竟进去了。三拙袖中,取出木鱼,慢慢走进门去,敲着木鱼,说着北音,高声叫道,「施主老爷,化我一顿斋。」叫了几声,只见一个十五六岁小厮,走出来道:「家主公不在家,没人打发。

就是家主公在家,只好一合米,或是一个钱,也不肯化斋与你的。别家去罢!」三拙又说着南音道;「小官,我不是化斋的。」袖中取出大块银子,约有八九钱,道:「这银子送你买果子吃,有事央及你。我是仙人,昨日佛菩萨吩咐我道:『你家主公南京去了,我该与你家娘娘有缘。』只央你与我说声,允不允,不在乎你。」小厮道:「你真个是仙人,我不信?」正说着,妇人走在屏风后,你一句我一句,不知怎样扭捏,被他挨身入马,住了一夜。妇人不肯放他,一连住了五六夜。

妇人还不肯放,三拙却得趣抽身,只说去去再来,告别回去。晓得王子嘉来过一遭,又约这日要来。三拙知他要传授採战,心里想道:「不教他无此理,尽情教了他,不显我的本事了。」

午牌时分,王子嘉一乘轿子,果然来了。带十两银子,一疋机纱送他,要他教採战。三拙收了纱,辞了银子,甜言美语,只说须是亲试,纔易学会。王子嘉住了两三日,骗他做了男风,又只把粗浅的教了他,也就不得就洩了。王子嘉怕班里恼,再三告别。三拙道:「已会了五六分了,入细工夫,慢慢的再与你讲。」正是:

逢人且信三分话,谁肯全抛一片心。

且话三拙,只教王子嘉一半工夫,又日日去姦骗婆娘,也不计其数,一车子羊毛笔,也写不尽。一日,在小巷里小解,两边都是大人家风火墙,并没人家,只巷里头有一人家,远远见一个女人,伸出头来,往外探望。三拙见那妇人有些丰韵,他就三步拿来两步行,赶到他门首。那女人见一个和尚赶来,往里面急走。三拙见巷里家里,没个人影,大着胆,竟赶进去,把那女人抱住。

口里低低叫道:「我的娘娘救命!」女人推又推不开,口里嚷道:「青天白日,好好人家,这和尚好大胆!」三拙公然亲嘴,摸奶起来。女人急得哭道:「天下有这样奇事,可惜冷巷里,没人走动,捉住贼秃,打他个半死便好。」三拙道:「我抬了娘娘这一回,就打死也甘心的。我如今死也不去的了,定要娘娘救命。」女人哭住了,倒笑起来道:「有这样蛮法的就是我家主晚间纔回,难道我青天白日,陌陌生生就与你没廉耻。」三拙口里,只是「娘娘救命,娘娘救命」,把手已插入下面,着实得趣了。

女人没法可处,问道:「你是那里和尚?」一拙道:「我是范家坟的三拙,整夜弄也不浅的。」妇人原是水性,听了这话,就动了心。关了门,被他大弄了。原来他丈夫在北寺前,替人家做店官,每日天亮就去,日落回家,除非卧病,没一日不去的。若下午落起大雨来,还有日住在主家哩。三拙自遇了这女人,极说得来,他姦骗何止一二百妇女,只这女人,直到访拿的时节,两个私下还走动,也倒费了百金在他家。

又一日,在一家门首经过,听见门里有人道:「这一定是三拙和尚。」三拙抬头一看,却是个女人,独自站着,头梳的光光的,脸搽得白白的,嘴抹得红红的,手儿尖尖的,脚儿小小的,衣衫穿得齐齐整整的,像个跷蹊的货。三拙大着胆,竟走近前道:「娘娘叫我做什幺?」女人一头走,一头说:「我不理你。」三拙随后跟进去,到了第三进,女人回头又说:「我不理你。」第三进是卧房了,并没一个别人,女人又说:「我不理你。」三拙一把搂住,女人又说:「我不理你。」三拙紧紧抱着亲嘴,把手去摸他的两奶。女人又笑道:「我只是不理你。」三拙知他是千肯万肯了。

扯落他裤子,揿到床上。女人连声道:「我不理你,我不理你。」三拙忙把那话儿插入洞中,大弄起来。女人啊呀连声道:「我只是不理你。」三拙弄了一个时辰,怕人来,到底不像,放下了女人,扒起身来,女人又道:「我到底不理你。」三拙问道:「娘娘你家贵姓?」女人道:「不理你。」三拙只得道:「我去了。」女人又说:「不理你。」三拙大笑出门,一路想着,人说我闻有这笑话,不想亲见这等样女人。正是:

世间无难事,只怕老面皮。

再说三拙传了王子嘉一半採战法儿,毕竟比前不同了。迟有一更天,方能够走洩,也就使女人快活。又在第一班的戏子里,做一个承揽戏的。有什幺不兴头,开行开店人家,凡是做戏,个个奉承他。不消说起,就是大官宦财主,大贵的乡宦,若是见了他,笑脸平开。怎得水性妇人,不传眉递眼,想着手时,与他鬼混。有个经纪人家,曾做了本戏,姑嫂两个都看上了王子嘉。他姑嫂平日过得极好,你我有私事,各不相瞒,姑娘嫁了出去,因为夫妻双回门,故此摆戏酒。

不期王子嘉见帘子里,有美貌妇人,指手划脚,他越逞精神。这两个女人悄悄约了他某月某日,当家的往沐阳宜兴一带买货去,有十日不回。夜间準备候他来,都是贴身丫鬟传话。王子嘉想道:「姑嫂两个约我,我一身难充两役,不如再拉了三拙,一则总承他个女子,二则面试他本事,好再央他教全了。」

到了这日,果然约了三拙来,掌灯时节,把三拙一顶满帽戴了,都投身入去。王子嘉说明了两个在此,姑娘有不肯的意思,阿嫂道:「既来之则安之,难道打发一个去,就张扬开去,不好意思了。」且同坐吃些酒,拈了阄罢。谁拈了,王子嘉就是他同睡,此时各争。这王子嘉,酒罢上床,阿嫂也不拈阄了,竟让王子嘉与女娘。你道为何不争了?他久闻三拙的名,听说是那三拙,他就取才不取貌了。三拙弄这阿嫂不歇不洩,十分满意。

王子嘉弄这姑娘,只管洩,只管歇,止好一更的长久,姑娘也算快活的了。但见三拙这般鏖战,阿嫂异样风骚,心里动火,低低与阿嫂说,要留那三拙几夜,大家尽一尽兴。王子嘉应戏要去,三拙无事便留,一连四夜,真个是百战不休,姑嫂两个,做梦也不指望这般快活,三拙许他再来,纔放他去了。王子嘉面见三拙一夜不洩,又到山中,再三请教,又只教得他运气法,却也不能通身运到,运到腰里,就住了。蛇游洞,柳穿鱼,那些粗浅的,教他几样,鸡啄食,猢狲偷桃,那些深细工夫,不肯传授。王子嘉也就疏远他了。

这年三月间,嘉兴平湖,嘉善几处地方,慕这第一班的名,邀他们去做戏,台戏堂戏都是十两一本。先凑银子,兑了百两安家,众人纔去。平湖一个大乡宦,摆八日寿酒,也要他们去做。这乡宦极肯娶妾,娶了一个,睡了一年半年,又娶了一个。把那个就置之高阁了。家中有十七个妾,如守寡一般,夫人劝他,把不用的,打发了几个罢,他又不肯。因此个个怨他,王子嘉在他家做了五六日戏,不知如何,被那众妾里面,有两三个缠上了,漏了风声,被那乡宦叫家人捉住,打个半死。还说送官惩治,班
再三央求,纔免送官,也不做戏,也不找帐了。

况打坏了小旦,就是别家要做,也少旦做不得了。只得僱了船,狼狈而归。平日他继父陈优管班,正旦王人喜,常常劝诫他道:「你若不改过自新,毕竟出乖露丑。」他口里感谢好话,女人来缠他,他又去了。平湖回来,正旦王人喜,稟压班主人道:「王小旦戏好,班里人个个与他相好,并没口面。只是有这桩不好处,虽是人来缠他,他一听好言,不能改过自新。在平湖如此如此。」那乡宦远道:「看老爷面,又众人拜求,纔免送官。不揿住行头,大家体面,都不好看,不如打发他出了班,另寻个小旦罢。」那压班主人,原是极正经,不肯生事的,便吩咐:「就逐他出班,压班银三十两,我也不要他还了,快快另寻好旦,不可误事!」人都道:「这样好班,一个月三十本戏,趁好大钱。他又轿子出入,十分得意了,没福受用,做出事来。」那知他不以为意,反道:「我如今不做戏了,只串戏做清客,大官府门下,走动走动,通些关节,南北两京,都好做事,可不强似做戏子幺!」那知正是他的死运到了。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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