梧桐影 ( 下 )

情色文学 18疯 4年前 (2020-07-23) 631次浏览

●梧桐影 ( 下 )

第八回 贞妇淫秃认是好姻缘 癡娼狂那知是真孽障

诗曰:

芳露垂垂碧瓦凉,芙蓉别馆漫焚香;
琅风千扇吹冰穀,宝雾重檐悬夜光。
当夕蟾蜍来未已,三秋珠珨饱初僵;
更深漏转无人见,坐待明河下绣床。

话说三拙见王子嘉不与他亲近了,心里恨他,要设法去偷他老婆,塞他的嘴。常见他出门去了,假意去寻他。那知王子嘉的结髮,是小人家女儿,粗丑老实,连丈夫也久度之高阁的了。每常只如走使妇人,不许出房寸步,三拙一肚皮偷他的獃念,忽见了厥脸,问知是他,惊得飞走。走出门来,立在半塘桥边,忽见一个尼姑,风流跌宕,有六七分颜色,从半塘寺里走出来。

三拙想道:「这样个尼姑,却从僧房出来,是不怕和尚的了。」况桥边没人走动,也就迎住作揖道:「女菩萨何往?」尼姑答礼不迭道:「师父是何寺院?」三拙道:「我是花山范家坟,三拙和尚。」尼姑笑道:「久仰久仰,失瞻了。」三拙道:「既如此,不须打话,缓步请行,到荒山去走走。」尼姑道:「改日奉拜。」三拙道:「不但我不该放了你,你也不该放了我。女师父叫轿子到荒山,原也不雅,我有熟轿夫,抬了就走,岂不更妙!」尼姑道:「只说兄妹,想也不妨,也罢。你先去西新桥等我,我自己叫小舡就来。」三拙道:「不可哄我。」尼姑道:「见食不抢,一世不表,人闻大名,决不当面错过。」三拙飞也似先往西新桥去,唤了两乘熟轿夫,呆呆立等。只见尼姑果然来了,还了船钱,一径上桥同行。

路上也有人指着笑笑儿,却都是认得三拙的,不敢则声。到了山里,早有极盛餚饶,极甜三白,两个饱啖,一同等不得到夜,大战一番。弄得尼姑痴痴迷迷,道:「是从来未经的。若是寡妇,经你的手,定要嫁你了。」连住了四日,没早没晚,缠着三拙要弄。三拙只说要下山一两日,怕他住了不去。

问他:「姓甚,住何处!」尼姑道:「我姓张,先夫姓王,十七岁嫁了他,十九岁就做了寡妇。人问我道:『你这小年纪,嫁了幺?』我说:『我不嫁。』那人又道:『你这小年纪,如何守得寡?』我说:『我也不守寡。』因此做了尼姑,活动活动。各处尼姑庵里,轮流住住。六房庄边,那庵里住得多些,所谓随处为家。你没处寻我,我来寻你容易。」又道:「我有一件好事,总承你,你上了手,不许忘了我。下津桥马鞍滨地方,有个半大不小人家,一位内眷,生得胜过昭君,赛过西施。他家主公,原是秀才,在日我尝到他家化缘。

这内春日里也和老公搂抱而睡,毕竟是个极贪杯的了。秀才已死了两年,不知他和人有事没事,等我去勾引他,和你弄弄,不怕他不魂杀。」三拙道:「妙!妙!全仗你女苏秦。」就进去取了十两银子,也不说为什幺,只说:「送你买件衣服,我已吩咐徒弟,叫一乘送到寒山。寺的轿子在门首等了,过目再乞光降。耳听好消息。」尼姑谢了一声,上轿去了。

到了次日,尼姑就往马鞍滨口寡妇家来。寡妇道:「王师父许久不见。」尼姑道:「我在花山范家坟住了几日。」寡妇实不知三拙在范家坟,并不问起。坐了一会儿,尼姑说起:「我不枉了在世,不瞒娘娘说。近日范家坟三拙那里几乎快活杀了。」原来这寡妇,性极贞静,外面极和婉,再不沖撞人半句。便道:「王师父不要说荤话。」尼姑道:「人说不吃天鹅肉,不知其妙。

我蒙你抬举,特来通你知道,好作商量。」寡妇道:「王师父你莫非疯颠了,你去罢!」尼姑道:「娘娘,人生一世,草生一秋,不要错过了。他说要见娘娘哩!」寡妇道:「你自和他鬼混,不关我事,我也没你这老面皮。」这是骂尼姑的话,尼姑却认做不好应承,假意如此,笑嘻嘻的去了。寡妇道:「茶也不吃,我也不送你了。」尼姑不晓得他从来和婉,只道他心里肯了。竟去约三拙日子,三拙不知就里,欣欣以为实然。

寡妇一日吃了午饭,忽见尼姑又来,因前日恼他,未免过于冷淡了。便笑迎道:「前日怠慢了你。」尼姑越发道是好话,公然突出句话,不照一些前后道:「娘娘,三拙师父约后日来见娘娘,教我先来说声。」寡妇听了这话,勃然大怒,也不回话,竟跑到床上朝里睡了。正是:

酒逢知己千锺少,话不投机半句多。

尼姑只道他心上肯了,不好口里出言,也不冉计个确信,只说得一句:「娘娘我去了,后日下午来。」往门外洋洋走了。寡妇翻转身来,只见丫鬟正走进房。寡妇道:「不想秃娼根,这样可恶!骂他一顿便好。他去了幺?」丫鬟道:「不像沖撞娘娘的,他欢天喜地走了。」寡妇道:「若如此说,他明日还不识窍,定要来的。」正说着,只见他兄弟小秀才,跑进房来道:「姐姐为何日里睡着?」寡妇忙起相迎,把尼姑这一段话,如此如此,细说了一遍。

小秀才道:「等我明日来,把这男女两个秃驴,打个臭死。」寡妇道:「说那三拙,会少林拳棒的,那里打得他倒?」小秀才道:「我明日邀十来个好打手来,不打紧!」寡妇留小兄弟吃了饭,回家去了。

次日,小秀才邀了马鞍滨山塘上,共十二三个有体面的打手,先在自己家里,留下两个同到阿姊这边来,各各在近邻店门首,暗暗埋伏。申牌时候,只见尼姑在前,和尚在后,从西首远远来了。小秀才步入中堂,尼姑跳跳跃跃,竟走进来,小秀才少年性气,骂道:「秃淫妇这般可恶!」劈脸打将过去。尼姑见不是对头,往外就跑。

三拙已进了门,外面十多人蜂拥而至,金刚箍銕尺,一齐打来。叫道:「不要放走了三拙这贼秃。」三拙见势头兇狠,不往外反往内,中堂的墙高,一径轻入后天井,把身子往上一耸,如飞鸟一般,跳上墙去,飞也似打从邻舍屋上,往西走了。小秀才和一班人出门赶去,但见他如履平地,到空场头,又一跳如脱兔一般,不知去向了。那尼姑打从人丛袒逃躲,也被后面两个打了几拳,负痛而去。正是:

嫩草怕霜霜怕雪,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
小秀才同两位在行的,去投了里排四邻,要去告状。一个老成里长道:「令姊丈与小弟相处,极是好人。令姊寡居贞洁,谁不知道,今日之事,又不曾有玷,告状反为不美。这贼秃在枫桥、凤凰桥、滴水桥一带地方,姦淫恶迹,擢髮难数,渐渐到这地方上来了,待他别家做出来,小弟做呈子头,兄做中证,那时摆布他方可何难?」小秀才依言,留众人在酒馆,吃了一回酒,大家散了。

那知三拙,心还不死,只道:「寡妇原有他的心,毕竟丫鬟们走了风,他兄弟知道了,做了这事。不知那寡妇在里面,如何不快活,如何想我哩!」

一日,走到一个旧相识妇人家,打听消息。这妇人就住在寡妇西首,往来已两年了,三拙每每得趣抽身,极是薄情。为何这妇人独久,只为妇人虽已三十六七,貌亦平常,却有个女儿已十四五岁了,甚是美丽,指望等他二三年,要他娘做脚,故此往来长久了。三拙还未说及寡妇的事,妇人先开口道:「这一向你为何不来,我家女儿,今已十七岁,正待冬里成亲,不料女婿急症死了,女儿做了望门寡,又是寡桩厌事。」三拙道:「待我蓄了髮,娶了他罢。财礼五十两,冬里成亲,你夫妻二人是我丈人丈母了,竟是我养,又好常常叙旧,若你夫妻肯,今日先下定十两。」妇人听见说了十两银子,屁股上都是笑脸了。

道:「我做了主,我家主公是凭我的。倒是女儿,也得他心上肯便好,你拿银子来,等我去与他说看。」三拙把一封银子,递与妇人道:「今日就和他会会儿,我明日带二两,与你买疋细。」妇人拿了银子,走到隔房女儿那里,如此如此,说了一遍。女儿道:「我要嫁,嫁个好人,决不打和尚的。」妇人道:「我儿,你笑我了。」把银子放在他袖里,道:「等他自家说。」竟走了去。看他光景,是叫三拙用力强姦的意思。

女儿慌了,把身子问出房门外,三拙走来,竟要啰皂,他跑到门首,大喊叫道:「地方四邻救命!三拙和尚强姦黄花闺女哩!」正是申牌时候,走拢人来。顷刻有二三十人,三拙夺路跑了。前日劝小秀才的那个里长,走来勒了女儿口词道:「我是现年替你递公里,不打紧。」

次日约小秀才做知证,具呈吴县,差人捉三拙。三拙央了分上,又买上买下,不上一百两,买捺住了。里长道:「抚按都是不要钱,有风力的官,况按院正在行事,明日去进公里,难道也捺住了。」又有人次来二拙耳朵里,十分慌了。打听得按院一个老师,作寓在王子嘉家里,只得去寻王子嘉商量。一连寻了六次,再寻不着,原来王子嘉在京,倚着现任大僚的势,拐了妓女刘美回家,在苏州看戈阳腔正旦章观的戏。两个看上了,章观要嫁他,刘美闹吵了几场。

王子嘉把刘美送与将去的武官,武官又转送一个按院衙门人,王子嘉平日恶处,刘美一一都说了。章观又曾与按院衙门一个人相好,正要嫁娶,如今又嫁王子嘉,是夺那人心爱的肉了。两个媪妇,明明是催命鬼,也是前世孽障。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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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御史私行轿夫漏风声 老僧多嘴淫孽难藏影

诗曰:

秋声入夜夜多寒,落叶风中面面残;
无奈官清招谤易,可知宦拙免参难。
正怜去后长垂泪,不分行时便失欢;
即此淫风能砥柱,颂声起处万民歎。

话说各州府县,有那衙蠹光棍,为恶百端的。常有好官,不由所属听信下役,自己人访严拿,毙之杖下,如前朝祁御史、新朝秦御史。人人感激,个个畏怕。若论有关风化,姦淫不悛的,也与兇人一体重处,惟有前朝祁御史、新朝李御史。况李御史所处时候,比祁御史更难。

前朝独御史更觉威严,一出衙门,家家避匿,鸡犬不闻,相沿体统如此。新朝初任,有一两个做好人的御史,不但同下僚游山饮酒,和尚亦与啣杯,戏子亦同掷色,还有唤戏子到衙门,欢呼痛饮的哩。朝廷处了两个,张御史就严肃了。秦御史大振风纪,不假声色,但把和尚、戏子都看做无恶可行的,不甚关心。李御史偏道:「君子里有恶人,小人里有君子。代天子行事,在这地方做一场官,纵不能遍访贤能,荐之天子;必须察尽好恶,救此兆民。假如和尚,岂没几个高僧,修行辨道,岂没几个包揽词讼,串通衙蠹的,比俗人还狠。

又岂没几个贪酒好淫,败坏清规的,比俗人更毒。假如戏子本是贱役,安敢为非,只是倚仗势宦,奢侈放恣,其害尚小,有那行姦卖俏,引诱妇女,玷辱闺门的。我出京时,就有一大僚,痛恨一优,託我处他,若不犯在我手里罢了。」再一访问,除了淫恶,也是扶持风教一桩大事,如此存心,却在纪纲纔振,顽民未革时候,岂不更难也。

顺治十三年六月到任,未到任之前,已先各府私行了一番。下马之后,十分爱民,只是衙门人役,毫不假借。行了半年事,凡是做访的衙门人,与打行讼师,平昔着名的,也拿得尽情,或军或徒。知会了张抚院,再无滞狱。准的状词,发了府县,不许久淹。就如亲眼见的,亲耳闻的,府县也不敢欺他。

有一个交结衙役,包揽词讼的二和尚,也不住山,也不住寺,以管闲事为生涯。李御史拿下打了几十板,问徒发驿去了,人人称快。新朝极作兴戏子,李御史只有抚院请他,他请抚院,照了旧规,点几出戏做,除此再不用这班人。

二月初旬,放告,忽见枫桥地方,有里邻连名呈子,为淫僧强姦幼女事,僧名三拙。李御史心中大怒,若果有这事,大伤风化。若没有这事,刁不可长。且不批发,必须私行细访,方不致冤枉。

过了几日,悄悄带了一书一皂,扮做山东枣子客人,打着山东乡谈往枫桥,一路先体访一番,就寻个饭店歇了。次日从西新桥,直到观音山脚下,天色尚早,不见烧香的来,独自一个,茶馆里买壶茶吃了。问起三拙,店家道:「是有财势的和尚,不住在这里,住在花山范家坟相近,我也不知详细,总来不是好和尚。客人莫去拜他。」李御史不言语,走了出来。

只见远远三四乘轿子来了,虽是布轿,却开着帘子的,前面三个年小女人,后面一个年老婆子,都是华服。一个轿夫,口里说:「娘娘,你们烧了香,不消吃老和尚茶点了,快到三师父那里去,自然有盛馔留你,总承我们早吃些。若是住在那里,明日早来接。」轿内女人道:「且到那里看。」李御史想道:「这话跷蹊,女人如何住在山里僧房?」紧紧跟了他前去。

山门都下了轿,老少四个女人,一齐上殿烧香,那八个轿夫,门槛上,石基上,散散的坐着。李御史也坐拢来,问路上和女人说话的,道:「朋友在山里抬轿的幺?」那人道:「正是。」李御史道:「每一乘多少辛苦钱?」那人道:「到这里烧香,不过一钱二三分,若人忙时节,也只待一钱五六分。」李御史道:「方纔听见说花山三师父那里,一定多些了。」那人笑道:「这是不论价的了。不瞒老客说,花山范家坟来了个三师父,是个光头财主。相交的女人极多,我们抬的,是他老相识了。抬到那里,凭他们顽耍几时,吃了他酒饭,三师父每乘与我们五钱。若过了一夜,次日早来接了,又吃他酒饭,又加五钱细丝银子,一分也不少的。」李御史道:「方纔有一老三少,难道都是他相识?」那人道:「老的不知是娘是婆,这不算数,只三位娘娘。

三师父自己一个也够快活了。况他如今收了徒弟,约有二三十人,怕没几个会弄的。」李御史道:「咱去游玩得的幺?」那人道:「当时范提学在日,与民同乐,你便去得。如今他只留女人,不留男人,去也不招接你。」说言未了,四个女人下殿来,上了轿,往西南转湾去了,李御史步上殿来。参拜了观音大士,站起身来,一个老和尚,捧个化缘疏簿叫道:「阿弥陀佛。大殿上少瓦,求施主老爷布施些,无量功德。」李御史教取过笔来,写在疏簿上道:「山东李,香金三钱。」又道:「小价在后就来,即当现送。」老和尚道:「爷走山东,卖什幺宝货?」李御史道:「卖枣子。」老和尚道:「有船在山下幺,可要备素饭?」李御史道,:「这也使得,香金外,再补饭金三钱。」老和尚高叫徒弟,快收拾素饭。

说言未了,烧香的纷纷进来,后面一个小后生,同着一个少年女子,一个捧香纸的家僮,也上殿来。老和尚慌慌张张,走去点香点烛,拜单上也去展展。那后生和女子双双拜了四拜,女子跪着,后生起身,取了籤筒,又跪下去,求了一籤,两个纔起来。老和尚恭恭敬敬,去作了后生一揖道:「王相公失迎了。」那后生讨了籤,教和尚详一详。

老和尚看了籤,道:「什幺用的?」后生道:「这娘娘要嫁我,成不成?成了好不好?你详一详。」老和尚道:「难得成!成了也有损失。」籤道:「有物不周全,须防损半边,不周全,就有损失了。」后道:「家乡烟火里,祈福始安然。保福一保福,就安然了,前不好,后来好。」后生道:「这和尚一派胡诌,这娘娘财礼二百两罢了。我连娘娘的,已凑足二百两,封好在那里了。只等待行礼。大阿哥张相公、尤相公有工夫,一两日里交与龟子,就过门了。若说别样事情,我两京大老就是阁老尚书都察院大堂,都与他相知,那抚按临出京,都有人吩咐他,府县官还怕我,当道府官不好,要奉承我几分,难道我怕龟子?」老和尚就道:「我失言,里面请坐。」后生也不回言,洋洋竟同一个女人下殿去了。老和尚又慌慌张张跟着送他,他头也不回上轿去了。正是:

败翎鹦鹉不如鸡,得志狐狸强似虎。

老和尚进来气喘喘,邀李御史客堂用饭。李御史随就同他入去,坐了。问:「这后生是谁?」老和尚道:「爷是山东,自然不认得他,这是有名的王子嘉。」李御史道:「他是什幺人,你称他相公?」老和尚道:「是便是戏子出身,有个缘故。明朝只府县吏员,为说三考满了,可以选个仓官、巡检、浒墅关书办,部里有名册,这两样人,称个相公;一班皂快,也有称相公的。戏子只称师傅;清客只称官人;如今戏子称阿爹,清客称相公了。

这王子嘉原是小旦,行姦卖俏,偷得妇人多了。在平湖被乡宦打逐,本班主人大怒,难免送官,逐出了班。他因而随着几个老串戏,自己也附在这伙里面,南京北京,在大官府门下,说事过钱,做了个大通家。苦不奉承相公,把我光头一顿打,那里伸冤。」李御史道:「他姦骗妇人,为何新察院那里没人告他?」老和尚道:「他偷的都是有体面人家,不是乡宦,定是富家,只得隐瞒了。不比花山三拙和尚,偷了整几百妇人,不是银子买姦,定是用势强姦,如今现有里排邻比,告在吴县正堂。

他用了百两银子,买上买下,就压住了。」李御史道:「告在都爷那里,新察院那里,难道也压住了?」老和尚道:「爷,你请些素酒,我慢慢和你讲,若要正法,除非上司亲提审实了,一顿板子,立刻打死,发与问官,就是清官。

大分上压下来,少不得一个枷号问徒,又逃网去了。」李御史道:「如今那一个官好?」老和尚道:「贫僧也不甚下山,闻得抚按老爷都好,都是爱民的官府,苏州百姓造化,都遇着这样好官府。察院老爷在松江常熟,各处行事,打死恶人,眉也不皱一皱,阿弥陀佛。就是活阎王一般。」李御史笑了笑儿,回头见一书一皂,立在背后。吩咐封五钱,三钱香金,二钱饭金,不消外对了。书皂一齐应道:「嗄!」老和尚道:「爷北方其有规矩,管家就如答应官府一般。」李御史怕人知觉,就抽身走了。一书一皂,称了五钱,当面送了。已有小快船,在山下伺候,连夜回衙门去了。未知后事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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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不苛二女藏羞徙他郡 法无轻贷两孽入重泉

诗曰:

生憎云汉惯牵愁,横放天河隔女牛;
得月曾怀千里梦,分风自散一林秋。
文章不共沧桑变,诗卷还容天地收;
幸有清廉能砥柱,狂澜此后不须忧。

话说三拙这厮,自从两个妇女,弄出事来,惊得飞跑,也就把偷妇人的心肠,灰了一半,思想还俗娶妻。但不便在苏州做事,又不知何处更好,坐在家里,等一个不落髮姓吴的徒弟来。他惯走江湖,与他商议。你道姓吴的是谁?原来半年前,有个洞庭山姓吴的,久走江湖,也曾学些少林拳棒,不肯让人,因闻了三拙的所为。一日天色傍晚,走到静室门前,声声要借宿一宵,徒弟们说:「我家长老,再不留生客的。」姓吴的道:「女人留惯的,男子就不留了幺,我偏要住一夜。」门里转出三拙来道:「兄要我留,也须好言好语,为何降着人做?」姓吴道:「晓得你少林出身,就与你跌一交,也不怕你。」三拙笑道:「老兄若你赢了我,我不但留你住,还要拜你为师,倘我赢了你,你却如何?」姓吴道:「我终身认你为师,决不食言。」

果然二人上了手,却彼三拙下了钩子,姓吴的扑通一声,跌倒在地。三拙忙来扶了道:「得罪!得罪!」这日就作了相知,二人却都是江湖上人,极说得来,三拙留他在家里住了,也常常回家去几日,又来山里几日。三拙有心事,必然和他商量。

这一日,姓吴来了,坐定就说起一梦:「昨夜梦见察院摆了独桌,在闹市里,请老师吃酒,我想老师又不参禅讲经,做出名的禅僧,如何察院请你,况是闹市里的独桌,此梦甚是不祥。」三拙说起要还俗的话,正待你来商量去处。姓吴的劝他急走,切不可稽迟,万一事发,措手不及,就没人用得力了。三拙看着名山胜景,大厦高堂,割捨不得,意欲留几个徒弟,在内看守。姓吴道:「不妙!在他们身上要你,越来牵缠不了。」如此捱迟了几日。

那知按院到衙门,就把公呈批了,发与本府署印二府,密拿三拙。二府见了这帖,签点几名能事鹰捕,几名干事民快,连夜往花山范家坟来。三拙正收拾银两,打帐次日同姓吴的往松江朱家角买布,扮作布商,往临清一带地方去,或赶郑州的集。日已停午,忽闻有总捕厅差人,要见三师父。三拙慌了,逃又逃不得,躲又躲不及,忽然差人鹰捕,蜂拥而入,已到面前,道:「本府老爷要你哩!」一个为头差人,扯着就走。

三拙道:「且请用了饭去。」众人都道:「老爷坐在堂上,立等回话,快去!快去!」姓吴的在旁道:「就是众位差使钱,少不得要奉。」众人道:「三拙飞檐走脊的人,我们好好服侍事他走。」三拙向姓吴道:「你取了些使用来,到官免不得用刑,还要求照管哩!」大众拥着三拙出门,有四五个,只推老爷吩咐:「房里有奇怪物件,取几件去。」搜出女袄三四件,梳子、篦子、刷子、鬄子、露花油,都取了去。在柜中银子也随身取些,随后赶上。一口气直到府前,官未坐堂。姓吴的拉众人到酒店上坐了,吃酒吃饭,打发了二十两差使钱,人多还不够分。里排四邻,妇人女子,又另是差人都唤到了。

不多时,二府升堂,一干人犯带到。二府略叫里邻问了几句,又叫女儿问了几句,把三拙夹了一夹棍,打了四十毛板,发了监,妇人女儿发了舖,连夜把口词审语写了申文,与那梳子、鬄子等件,第二日申解察院。察院坐堂解进,先叫三拙上去,问道:「你和尚住在山里,要梳子何用?」三拙道:「是小的未披剃时存下的。」察院道:「刷子哩?」三拙又道:「未披剃时存下的。」察院道:「和尚要露花油何用?」三拙道:「一个施主带在那里用,见油香得好,与他讨的。」察院道:「奴才胡说!我问你三件女袄,也是施主与你的幺?」三拙叩头道;「小的该死。」察院喝道:「你还想活幺?」喝令打了六十板。仍旧府监监了,唤里排四邻吩咐道:「女儿贞洁,本该上本旌表,只是其母不良,他不能规谏,叫不得贤女。姑饶其母,释放宁家。这恶僧罪大如天,也不只这一案,你们也不须来伺候了。」

众人谢了出去,妇人在前,女儿在后,街上孩子们拍手笑道:「婆娘打和尚的呵呵。」里排道:「小官们不要啰皂,因为黄花女儿不肯,察院也称讚他哩!」到了家里,女儿哭向父亲道:「亏了列位里邻呈子上,不带爹的名字,又亏青天察院,也不牵连问及,如今为我,连娘也饶了。羞人答答,这里住不得了,他州外府去,还好做人。」父亲道:「小姨娘,嫁在嘉兴城里,搬到那里去再处。」

次日里邻等家,父亲走去谢了,随即先去,通知小姨,连夜僱船搬了去了。正是:

纵教掬尽西江水,难洗今朝满面羞。

且说三拙在监里,亏了姓吴的替他拿银钱使用,还不受苦,凭他养棒疮,调理身子。第三日午后,又是察院发一名犯人下来,却是王子嘉。三拙问他:「何故你也为事?」王子嘉道:「那里说起,有一个察院老师,京里一位相知,荐在我家作寓,有个城东财主,只为待人刻薄了,被众告发。他道有银子,买房子生利,并非生事诈人,怕察院不以监生待他,即加刑责,不过求宽的意思,央那老师说情,情已允了,谢已收了,人已去了,闻说里面有人怪我,察院如拿访一般,捉我去。

一夹棍三十大板,听他口气,恰像京里有大僚怪我,先放了火的。骂我道:『奴才!你玷辱人闺门,淫媾人妇女,罪恶贯盈了,还辩什幺?』你道裤裆里事,一个上司也管起来。」三拙道:「我也为裤裆里事,监在这里哩!」王子嘉道:「你是和尚,原不该偷婆娘。我是婆娘偷我,也加个罪名,不服!不服!」

过了两日,忽然听见察院吩咐县里,做了几十面立枷,两个也有些慌了。王子嘉道:「章观不进监看我一看,写字去骂他。」有挂枝儿为证:

写情书写不尽,我冤魂帐;
直直的,写几句,教他细细详。
我死期已在十分上,早早来还得见,也算与你厚一场。
若是几日里来迟也,切莫要身后将咱想。

次日章观,只得到监里来望望,尚未叙话,忽传察院唤三拙。王子嘉道:「若三师父放了,我便有些生机。」三拙随了府差候察院开门带进,察院不发一语,丢下十六根籤来,喝打八十。三拙稟道:「老爷容三拙稟明一句话,就打死也不敢怨。说三拙强姦幼女,姦尚未成。两朝律上,并不致死,还求老爷宽恩。」察院道:「我今月某日,私行到山,一老三少妇人,到你山里来,轿夫亲口说,一乘女轿五钱。住了一夜,早起来接,又是五钱。

又说三师父只怕有一二百女人,受用过了,难道你还不该死!死有余辜了。」三拙道:「若如此说,老爷把个风流帽子,赏了三拙,三拙含笑入九泉了。」察院喝道:「着实打!」打了八十板,死而复甦,上了立枷,吩咐枷在阊门示众。唤人抬到黄鹂坊桥,又死而复甦。只为上司旨意,仍令抬到阊门门下,枷了半日,黄昏气绝了,不在话下。

且说王子嘉为有旧刑厅一案,在衙蠹名下有他过付名字,他就借景生情,书房用了手脚,申文察院,请发人去。又用了分上,暂保在外一日。收拾行李,一到家里,宾朋毕集。有的道:「江宁去了,直等按台去后回来,就见了身了。」有的道:「事完就回家躲着,又不是对头官司,有人出首,那个知道?」有的道:「毕竟且住江宁,我们替你看光景,纔为上策。」这些话,又有细作打听,吹入上官耳朵里了。起更后察院传出批文来,批道:「王子嘉另案结。」本府忙拘王子嘉,仍旧发了监。

是夜,王子嘉得了一梦,梦见三拙笑盈盈走来道:「王兄,我在阊门等你,你快些来。」忽然惊觉浑身冷汗,细思此梦不佳,大哭起来。监里人问了缘故,道:「兄不必虑!这叫做心记梦。事虽相近,僧俗不同。若把你与三拙一样发落,前日一总提出去了。如何又剩下了你,况另案结三字,还是未定之词。」王子嘉听了谢了。

辰牌时候,察院放砲开门,忽见府差跑了下来道:「察院要王子嘉,快走!快走!」王子嘉这惊不小,一路哭了去。见了察院,磕头大哭道:「老爷饶了小的狗命,小的出去,做个好人。」察院道:「你出去,怎幺样做好人?」王子嘉道:「小的平日恶行,尽情改了。连妻子也不要,往杭州灵隐天竺,出家做和尚,老爷就如放生一般。」察院道:「打死了三拙,又添你一个三拙了。

杭州清净法界,安你这三拙不得,你说放生,假如禽鱼,无害于人,人便放生。你如何教我放你,扯下去打!」也丢下十六根籤,打了八十,上了立枷,枷在阊门示众。王子嘉比三拙,反觉硬峥,抬到阊门,还向人说:「我王子嘉是风流罪名,值得一死。」第三日辰刻死了。未知后来如何?且听下回分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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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鬼声自笑终当共泣 魅影人谴更伏天刑

不寒不暖,无风无雨,秋色平分佳节;
桂花蕊放夜凉生,小楼上朱帘高揭。
多愁多病,闲忧闲闷,绿鬓纷纷成雪;
平生不作负心人,忍辜负连宵明月。

 

《左调 寄鹊桥仙》
提笔时,正值中秋将至,壮士尚且悲秋,何况老子。拈此一词,做个引头,这回说到三拙、王子嘉,钟呜漏尽,酒阑人散的话,冷淡不好,浓艳不好,扯不得长,裁不得短,认不得真,调不得谎,招不得怨,撇不得情,丢不得前,留不得后,须是有收有放,有照有应,有承接,有结束,纔不是时手,胡乱捉笔的。

话说三拙、王子嘉,几日里,被铁面御史相继枷死。虽然死了,还要报了官,直等官教领去烧埋,纔许或亲或友,收拾抬去。三拙尸首,直至第四日,天气已热,五分臭烂了,往来的莫不掩鼻而过。姓吴的和几个光头徒弟,得了察院发落,到县递了领状,预先买下一口棺木,催人抬入一只水荒船,不知载往何处去了。

初入殓时,一个光头徒弟,嘓嘓哝哝,向姓吴道:「师父在监里,吩咐下来,把四五百两好银子,都是你收拾进城,不知你寄顿何处?就是衙门使用,监里使用,买棺入殓使用,也用得有数。难道你一人独得?」姓吴道:「师父身尸未曾安厝,大事完了,少不得有个道理。包你大家,好好散伙。」

这等看起来,三拙自道:「是能事的豪杰,江湖上好汉。」他父亲送他西天寺,既不肯安心做和尚,交结了憨道人,往五台山学本事。又学採战,亏了师太无能,收留了他,临逃难时,连憨道人,共拿了常住七百两银子,及至买了绒褐等货。

憨道人又堕水身亡,赀本尽归他手,料这银子作祟,不能出家终身,何不还了俗娶了妻,作起人家来。有这一身拳棒本事,再学些弓马,也可在离乱时节,图做个武职出身;再若不能,也可于江湖上做个羢褐商人,自由自在,何苦一心一念,做这姦骗勾当。直到这个田地,父亲哥哥,不得见了。西天寺本师,不必说起。五台山师太无能,本师心无,何等样有恩于你,也不得见了。憨道人葬处,不得再酹酒哭奠了。有情的刁女,不得再通音问了。迢迢乡井,不得归了。来路的山山水水风风月月,不得再游览了。就如姦骗的许多妇人,也没一个立在门前,见他气断,可不是一场春梦,只说比春梦还短哩。

王子嘉死在本乡本土,还有老婆和戏婆章观,看他入殓。况兼死了一日,第二日官发放了,就是家属领尸,并不一毫臭烂。棺木抬在城下,两个妇人和几个认亲认眷的,做了羹饭,大家哭了一场,纔抬下舡去,少不得寻块坟地埋了。只是他花花蕩蕩,财去财来,也不曾做什幺大人家。兴头时节,吴江有一班牛鼻头、骡耳朵,或认表兄表弟,或认堂弟堂姪,都来亲近他。到此间见他势败了,远道他必有积蓄,借放心不下为名,定要分他的东西。

章观原是戏婆,自然守不住。众人逼迫不过,不上半月,借了府前张相公一百两银子,还了他家,赎了身去,依旧入了班,做了旦。老着脸上场,奴家如何,官人如何,摇唇捲舌,去扮戏了。夜里依旧有人嫖他,被人搂着,弄一个无了无休了。

当时那些深闺处子,绣阁佳人,或整夜欢娱,或半宵恩爱,搂在怀中,傥在身上,娇娇媚媚,嫋嫋婷婷,自道是不世奇逢。一生乐事,那知反不如做梦的好。梦里来梦里去,梦里尤云殢雨,梦里雨散云消,并没有一毫祸患。如今那些处子佳人,也还不知阊门路里,枷死了一个旧日风标哩。这两个淫孽,因不是病死的,没有鬼卒勾摄,魂灵飘飘扬扬,只在死的这块地方,牵缠不去。连守门兵丁,夜里也不敢自出官厅,附近邻居,也不夜里出来解手,常常鬼叫,使人惊走。

一日,有个阊门外姓胡的,与人打官司,在府前听审,掌灯时审起,官府问得细,逐个中证问到,因此二更天纔问完,尽皆发放。姓胡赢了官司,心中快活,不觉长久。

只道还未放静街砲,带了个家人,忙忙跑到阊门来。不但家家闭户,城门已关闭久了,听听更鼓,已交三更,心里想道:「虽亲识在城中的,也不便三更半夜敲门借住。今夜不冷不热,天色如水,看看靠小巷卖铜器店,门首有一带地板,又新又洁净,着实好坐使。」叫声:「小厮,我们夜深了,敲门借住不便,这阊门关得早,开得早,鸡叫就开了,我们在这地板上坐坐,等开城门出去罢。」姓胡的就坐在地板前一带,家人缩了脚,在他背后坐下。

姓胡的跑了这些路,不觉也打盹睡着了。忽然梦里听得人大声歎气惊醒了,仔细一听,那城门边一个人道:「老王你偷了一二百婆娘,值得一死。我连良家妓者,总算起来,不及你一半。况你是偷妇人,我是妇人偷我,如何我与你一般处死,难道是有公道的?」又一个人道:「呵!呵!呵!其实我比你快活,记得枫桥一个妇人,生得七八分波俏,先和我约了。

他丈夫跟着米行主人,往溧阳一带买米,他家里并没别人,我等不得夜,日里闪将进去,关上了门,把妇人下衣脱光了。也不管日光照着,就把他揿在床沿上,提起两只尖尖小脚儿,我两只贼眼,看定他阴门,把我那话儿插入,一进一退,箭箭射他红心,弄得他花心淫水直泻,滚热的流在我那话儿上,直教我浑身通泰,你道我可快活。直弄到日落啣山,邻舍女人敲门,问有火没有,只得起身。把我藏在床后,开门回他没火,纔做些晚饭吃了。

又弄到天亮,实是有趣得紧。」那个人道:「这不过小户人家妇女,不足为奇。」这个人又道:「你道这是小户人家,前日多蒙你叫我做替身,在凤凰桥那家,你便躲了差,我却得了趣。我纔上手,见他浪得紧,我用七纵七擒之法,他却不容人做主,把花心迎住了龟头,凭我用蛇游洞,燕穿帘,直到狠做。用鸡啄食,他只是不怕。这是第一个能征惯战的了。

他流的浪水,可也五日夜有一二油罈,我採战的老手,也被他弄丢了一遭。你道可快活。」那个人道:「这还亏我招承你。」这个人道:「多谢!多谢!你看风清月朗,苦中得乐,也把你的快活,说一二件儿,死又死了,且大家燥脾胃。」那个人道:「我如今已大半忘了,只去年春间,一个现任大僚,写封荐书,荐在东省乡宦那家,求他青目。我到彼处,把书投进,乡宦随请相见,原来这乡宦,极喜看崑腔戏的,一见如故,留在家里。我凑他的趣,唱曲不消说起,里面取几件女衣裙出来,扮了几齣独脚旦的戏,须要顽耍。竟留在内书房歇了。

那知他有新寡的小姐,住在家里,可不像此路人,不但一貌如花,又且通文识字,这州里有卓文君之称。他见了我几齣戏,魂灵儿已落在我身上了。千方百计,弄我进去,成了好事。瞧他睡情,也是从来未有的,娇声媚态,万纵千随。不要说别的,只这不上三寸的小脚儿,勾紧在我腰边,就该魂死了。

我亏你教我的战法,虽不十全,想也与平常人不同,睡了几夜。他道:『若不遇亲亲,怎知脐下这些子,有这样快活。』那知可口味多,终作疾;快心事过,必为殃。不晓得如何?被他父亲知觉了。每常同我吃饭吃酒,掷色取乐,竟吩咐两个书僮,如把我软监在书房里,自己往五里外一个庄上去了。内外门禁,不消说十分严紧。闻得已写了一封书,打发人送与荐我的大僚,不知书里如何?说我的不好。只等回书,像似要处置我了。

小姐知了风声,十分忧惧。就是小姐的房,乡宦虽不明言,已移往靠后一层十间楼去了。幸得奶奶极爱小姐的,每日去看女儿两三遭。一日奶奶没事,坐在女儿楼上,小姐带哭说道:『娘,我不好了,你须救我一救。』奶奶道:『我儿,你原不该做这事,如今怎样救你呢?』小姐道:『听说京里回书一转,就要处置姓王的了,若处置死了姓王的,孩儿岂容独活。况爹爹平日极怕娘的,不讨了娘口里的话,不敢带新姨往庄上去。这遭说也不说,公然竟带新姨去了。

新姨与我极厚,料必解劝。是不是娘也不怕了,大是可忧。孩儿的意思,求娘做了主,放了姓王的逃去,便没对证,孩儿就得活了。』奶奶想了想道:『这计较倒也好。连夜照内府法儿,熏一只鹅、两只鸡、一块肉,明日下午,差管书房的大小厮,送往庄上,自然赶不回来了。小小厮没帐的,要放姓王的逃走,就容易了。』依了此法,第二日黄昏将尽,奶奶出来查门,悄悄放我闪将进去,各门纔下了锁,好个爱女的夫人,又放我和小姐叙一叙别。

四更纔从楼后跳下去,好赶出城。小姐把自己四五百金,金银首饰与我拿回,我道:『孱弱身子,那里拿得起?』只拣小金锭和散碎银子,约有百两束在腰里。我带的小厮,因翰林留我一两月,打发他回家说声。故此,只孤单独自,一个破囊,一条被,小姐把布做了软梯,放我下去。我身上的金银沉重,心上又慌张,在软梯上,失脚一跌,跌在地上,幸喜是沙土,毫不伤损。小姐在楼上见了,大哭道:『我的人嗄!你若是跌死了,咱也跳下来,和你同死。』你道这句话,可不使人心碎。我不走正路,反打从汶上县、济河县,问路而归。

咳!咳!我的小姐,我如今死了,你知也不知?」说罢!放声大哭起来。这个人道:「王哥,你死在家乡,有什幺苦?我父亲哥哥不得见面,三千里路,渺渺孤魂,又带着枷,再不能回乡了。」也放声大哭起来,惊得那姓胡的,满身冷汗。道:「啐!啐!啐!有鬼!有鬼!我不怕。」那鬼就寂然无声了。

姓胡的正待推醒家人,好做伴儿。半明不暗中,忽见城头那条路,五六人飞走下来,到城门口立住了,叫:「三拙、王子嘉,你枷号一月的限满了。土地司叫来放了他两人的枷,本司解你们从县解府,转解阎罗殿去。」顿时像打开枷的,像是三拙道:「为何阴司也要枷一月?」鬼差道:「阳官批是一月,须要依他。」鬼道:「我们如今,阴府有罪没罪?」鬼差道:「土地爷说你该问斩罪哩!」鬼道:「杀了人便做鬼,杀了鬼可还做人。」鬼差道:「胡说!阴府的斩罪,不比阳间。

只杀一次,变猪、变羊、变鸡、鹅、鸭,该杀几次变几番,杀罪完了,请旨定夺。就是斩罪,也有轻重不等。」鬼哭道:「苦恼,苦恼。」像是王子嘉道:「我比三拙不同,不知可轻些?」鬼差道:「闻得你是人来诱你,该问徒罪。」鬼道:「阳间徒罪,或是纳赎,或是摆站,不知阴府如何?」鬼差道:「你还不明白,也有不同处。阳间只一年、二年、三年,阴府变马、变驴、变骡,或五年、十年、二三十年,跎完了限期,这就投胎变人去了。」鬼欢喜道:「还好!还好!」鬼差道:「五更了,快走!快走!」姓胡的只听得息息索索,像是牵了二鬼,往城头上去了。

慌慌张张,推醒了家人,倒往东首,走过了二十余家,喘息定了,另在一家地板上,坐了一会。鸡叫三次,人纔行走,听得城门开了,急走回家,一夜不睡。又吃了一惊,竟大病起来,烧纸服药,睡了一个月,方纔起得床。把这些听见的话,细细说与人知道,也就遍传开去了。是真是假,将信将疑,老子正值悲秋,因谱二孽,遣笔消闷,附此说鬼,窃比东坡,还有余波。且听下回分解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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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虎丘山因梦题诗句 长安道遇仙识往因

诗曰:

天以酒色奔人心,况复豪侈群相结;
长安古称名利场,秋风远道如奔蠛。
城头角起四鼓交,齧揩披衣谢衾铁;
腹中水火食未齐,号晨走队先于鸡。
趋名赴利喘若嘶,遇酒及色斯则移;
淫淫汨汨不肯休,各能以目捷于足。
花粉窠中酒肉场,随力以追满所欲;
亦有名士误随俗,偶一染揩蚤沐浴。
终当驰心歌舞队,漫淫于声欢度曲;
若说妖童有前因,眠思梦想亦安属。

话说三拙、王子嘉死后,江南风俗,毕竟渐渐变好了。乡宦人家,规矩严肃,戏子变童,只在前厅服役,没酒席的日子,并不许私自出入,就是戏酒,也只是庆寿贺喜,不得不用他们。开行人家邀远来商贾,请妓陪酒,不得不扮一本戏,其他也清谈的多,宁可酒筵丰盛,可以娱宾罢了。

可见我静如镜,民动如烟,上有好者,下必甚焉,不亏秦御史锄奸在前,李御史诛淫于后。后来人人要做好官,不为势怵,不为利夺,怎能够风俗移易。就是虎丘山上,三十年前,良家女子,再不登山游玩。若有女子游山,人便道是走山妇人,疑他不良。近年晴天游山的,多则千人,少亦百人,雨天游山的,亦尝有一二十辈,甚至雨过地滑,千人石上有跌倒的,衣裙皆湿,嬉笑自若。这二三年来,也毕竟少了,远方来的诗人墨客,多聚在上山僧房。每至房头填住满了,没得下处,或就在船上住了。

早晚上山游玩戏耍,如今也觉僧房空闲,没生意了。三拙、王子嘉死后,苏州的人,没一个不称快。来往的,不问三拙,或有问王子嘉的,也只道:「满嘴鬚根的老旦,就如娼家已过三十岁,有何妙处?」把这二淫孽,直似雪消冰化了。有一个前朝诗翁,也曾明末出仕过的,姓黄,诗名远播。忽一日题诗在壁,却是哭王子嘉的诗道:

一代风流容,西陵叹落霞;
赏音空有泪,忆昔更无家。
谁共虎丘月,徒悲茂苑花;
广陵散已绝,不复问红牙。

忽然一日,有浙西几处游山的,也像似仕宦,抬头见了这首诗,不觉一齐大笑起来。道:「王子嘉不过一变童。近日年已半老,捱身作南北通家,远来宾客,贪他寻分上,做东道主,住在近虎丘的半塘,招摇城市,自己忘了是优人,过客也被他惑了,纵容得他出户入闺,行奸卖俏,幸得其正包龙图的李御史,一齐同淫僧毙之杖下,方将为朝野称快,作诗哭他,已贻笑于正人君子了。

何至说广陵散已绝,不复问红牙,抬高到这等地位,乃敢揭之于千万人往来之地,不知他有何恩爱,不怕人笑骂若此。」旁有一老僧道:「前日黄大人寓在轩中,月明之夜,似梦非梦,忽见王子嘉走来作了个揖,分宾主坐定。忽然哭着,告诉苦楚,话未半句,忽风吹树枝,打在窗上,陡然惊醒。因此感伤,作诗一首,黏在壁上。」众皆大笑道,或向为所惑,因梦作诗,自有何妨。只是奖赏太过,使他难当,一代风流客,难道一代只这个淫优,若此君是女子,定嫁他了。广陵散已绝,尤为可笑。有一位道:「既遇吾辈,当以一诗和之。诗题是哭王子嘉,今我的意思,是哭这首诗。」其诗道:

信步登临处,俄然见晚霞;
诗成因夜梦,梦醒忆通家。
谁不堪共月,使令恸落花;
哭君哭罢后,毕世失红牙。

吟罢,大家笑了一回,下山去了。可见人心爱憎不同。爱王子嘉的,升之九天,恨王子嘉的,抑之九渊。

看官你道,还是爱的是,还是恨的是,方信淫优不遇名御史,毙之杖下,他宣淫未已,作恶无休,把好好一个世界,变成禽兽世界,天必不肯轻饶过他。况三拙淫秃,更恶更毒,造假银,鍊假丹,恃力强姦。王子嘉做不出的,他偏要做,苍天肯饶过他幺?

又过了一年,一个陕西客人,在苏州卖完了西货,要往北京,探望一亲,然后西去。腊月下旬,纔到长安地方,饭店歇了,打帐次早入京,店少客多,各房都满了,只一间小小草屋,一个老道人在内歇宿。店家领这陕西人进去。道:「今晚客多得紧,爷只好权住一宵罢。」陕西人带一小,即只得往下了。先与老道人拱了拱手。

老道人便道:「老丈从苏州来,看见三拙、王子嘉打死幺?打得也好?死得也好。」陕西人道:「咱在苏州实是看见枷死的,但咱又回乡了一遭,并没人问及,今已二三年了。老师父何故,忽然问起他两个?」老道人道:「老丈在清江浦,偷了行家的娘子,如今满脸淫气,透出天庭,只怕回家去有妻子之变,你道三拙、王子嘉,是今世作的恶幺?三拙前生是尼僧,犯了佛戒,遍地偷人,今生应还他淫报,被淫一次应还一个,只是淫了他母,又要淫女,念头刻毒,且青天白日,肆淫无忌。

假银子、假首饰,千般百诈,积恶太深。故上天震怒,借清正好官,打死了他。救世君子,要戒人淫乱,说淫为万恶首,孝为百行原。实则一宿之缘,也是前生注定。谓之恶则可,谓之作恶则未可。三拙纔唤做作恶,怎不死于非命。咱曾劝他淫气太重,不可妄为,他自不依咱言,故此假死以避他。若说王子嘉,原是万曆年间,东江米巷里,一个有名的小唱。他被大官大商,各处的人弄了十年男风,后来娶了妻房,又不管束他,不娼而娼,又被多人淫媾。今世故以良家女子,前生有缘的,把他淫了,以偿前孽。

但他不该交通大老,擅递线索,又诱人髮妻,以媚显要,自称相公,以乱纲常。故此也在劫数,被名御史打死。他的妻与妾章观,还要大受人淫辱,报应完了,再得人身。不比三拙,得罪佛戒,永生堕落。」

陕西人听了这班说话,拜倒在地,求他忏悔清江浦的罪过。老道人道:「不妨!不妨!只自今以后能戒谨不淫人妻女,自保无虞。」陕西人谢了教,吩咐取晚饭来,言之未已。只见老道人把袖一拂,出门去了。急急追出,并无蹤影。店家都说,并不曾出来,陕西人各处搜问,总言未见。只见庭中大梧桐树,摇摇曳曳,光影甚异。陕西人大加诧异。

次年,到苏州来,每每向人传说,但不知王子嘉的妻子,毕竟如何?可为贪淫肆恶者劝戒,有请为证:

笔光澹宕墨光肥,底事茫茫任溅挥;
班弓射矢弦与韦,风啸影移随意催。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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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<全文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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